人生過了大半，以為該經歷的、該知道，都經歷得差不多、該知道得差不多了，然後在某個機緣下，才發現原以為理所當然的人生，竟然缺了一大片，而且是相當重要的一片，該是如何惶恐？
去年11月的京都行，嚴格來說，是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是的，在旅行社待了八年，帶團、度假次數不在少數，在這之前之後也有許多出國旅遊。但這次的京都，卻是第一次真正的旅行，雖然短暫，雖然倉促，卻讓我真正開始思考旅行的意義。
京都，她從來都不在我預想的旅遊名單上。東京賞櫻後，有人跟我說，你該去京都賞一次櫻。韓國賞楓後，有人跟我說，你該去看看京都的楓，我從不以為然。京都對我來說，太有距離，在她的名字上，有太多頭銜，那些頭銜讓我覺得矯飾做作。我心裡總會想著：是喔，京都很美，So what？越有人誇讚她，我越覺得無趣。
有位很臭屁的咖啡吧台手，總說京都是他的故鄉，而我的反應總是翻白眼。這位吧台手去年年初就說要12月要「回」京都，每次去喝咖啡，就一直慫恿我一起。當時我完全無感，直到十月某一天，五專同學在LINE上說有位同學正在京都上語言學校，住的地方可以收留兩個人，又有廉價航空的特惠，問有誰要去，我不知道當時是鬼遮眼還是頭昏，竟然說：我要去！然後點了廉航的網站，直接就訂票刷卡。等我訂好了機位，那位同學都嚇了一跳。於是，一切就這樣開始了。當我告訴吧台手我11月要早他一步先去京都時，自己都還弄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儘管出國那麼多次，但是帶團、跟團都已經有既定行程，一切都安排好，度假時，度假村裡的吃喝玩樂全包，完全不用費心。但這次是完全的自主，要看的、吃的都要自己安排。而我甚至不知道去京都要看什麼？在所有的蒐集資料、徵詢意見、安排行程過程中，我一直有種「自己真得很好笑」的念頭。旅行前的興奮呢？一直到出發前，都還蠻淡定的，「不過就是一次旅行嘛！」我是這麼想的。
抵達京都已是半夜，從大阪關西機場到京都市的路上，感受到的，就是那冷冷的空氣似乎不一樣。直到第二天早上，要搭公車開始行程，才開始有一點「人在京都」的感受。
要說那個時間點給我最深刻的震撼，那就是親眼見到金閣寺的那一剎那。歸來後，我在FaceBook上寫著：
在看到金閣寺以前，我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行程是自己安排的，我當然知道我會到金閣寺，也會看到那棟金碧輝煌、在無數介紹京都的網站、部落格、書籍、旅遊指南裡看得到的建築。對我來說，她就是一個許多觀光客會拜訪的著名必遊景點。
從鹿苑寺的入口到這棟名聞遐邇的舍利殿之前，有一段路要走，在接近時，左邊有一道牆，在視線上剛好擋著建築，不過幾步路，那棟在水邊的建築便完全呈現在眼前。
我當然看過金閣寺，只不過是透過許多人的眼，多到近乎麻木。而當我以自己的雙眼看到她時，剎那間，呼吸屏住了，如果你曾經有過對絕美的驚嘆，你會了解這屏息的意義。
在水岸的這邊，是大部分人會取景的地點，幾乎曾看到過的圖片，都是從這個角度拍攝的。我曾經不解，同樣的景，為什麼會有無數的人，拍著同樣的相片？現在，我知道了。即使千萬人拍過她，你仍必須，必須在你的相機裡，留下對這份美麗的記憶，一個完全屬於自己雙眼的記憶。
我一直以為京都那種精緻的美是被誇大的。有時，某些事物的美不斷地被傳頌，久了之後，便讓人覺得麻木了，所以我完全低估了京都，雖然只能遠觀，但金閣寺根本是顆震撼彈。雖然沒看過三島由紀夫寫的「金閣寺」，但是我一直記得有個朋友跟我說過書中的一句話：「至美是不祥的」。我似乎可以了解書中的小和尚何以要燒毀金閣寺的原因：因為至美，所以要讓它毀在最美的時候，這份至美，就會永遠留在記憶裡。現在我還能清楚記得第一眼時的感受，直到那一刻，某些已經麻木的感官終於甦醒。我開始真正地看著映在眼中到的景物、嗅著聞到的空氣、聽著傳進耳朵的聲音、感受到照在身上的陽光。
人生裡的許多旅遊經驗，我都有很明顯的「異地」感，「我不屬於這裡」的意識一直都在。但這個城市，即使聽到的是不熟悉的語言，即使是第一次造訪，但那種強烈的「歸屬感」卻是不曾有過的。事先安排的行程，就如一個小孩看到滿屋的玩具，想要的太多，不免匆促，但是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心裡都有個小小的聲音：我會再回來，再回來慢慢地走，慢慢地呼吸。
兩年前，我在設計公司曾為了一家專門安排京都精緻旅遊的旅行社寫過一篇文案，當時的我，對京都沒有經驗，沒有概念，只能想像，於是我寫著：
慢慢地走啊，
那角落一閃而過的光影，
該是這趟旅行裡最重要的註腳。
只是你的腳步太匆忙，
於是故事尚未開始，
便將結束。
而你
永遠都不知道…
那是我當時自以為該是對待京都的態度，沒有理由，只是這麼認為。而我那時完全不了解京都。而當我真正走在京都的土地上，我才知道，原來，早在自己尚未知覺前，我與京都的緣分已經成為必然。
京都的美，不只在那些著名的神社、古寺，在小巷裡的住家牆外，在水邊的小徑上，都散發了一種閒適，彷彿不斷地停醒著，慢慢來，別錯過了小細節。但是，已經習慣匆忙的腳步停不下，不住地往「目的地」衝。只能在心裡默默地說：我一定回來，一定！
那些匆忙走過的巷弄裡，有太多熟悉的景象，那一層層堆疊的木板牆面、格子推門、映在木窗上的樹影、屋頂的瓦片，那些曾經在幼年時的眼中最熟悉的房屋，那些早已在現實中被抹去，如今我最想追回的痕跡，我在這裡找到了。我彷彿可以看見四五歲的小女孩，綁著兩條辮子，跟哥哥在門裡門外追逐著；彷彿可以看見祖母牽著小女孩的手散著步；彷彿可以聽見媽媽喊著，回來洗澡了；彷彿可以看見小女孩跑著撲向下班回來的爸爸的懷裡。
今天只能到這裡了！
（天哪！我好想念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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