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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後第一次跟好友談到開刀住院時的心境。回台中的車上,思緒翻騰。

以我這樣一個在生理上都稱得上是健康、體力也很不錯的人,在短短十幾天的住院期間都強烈地感受到身體、精神都被困在一個無形牢籠裡的痛苦,那些長久臥病在床的人呢?

我想,幾乎這世上的人都曾經歷過「依照自己的自由意識,作自己想做的事情」的經驗,儘管事情小到只是吃飯、睡覺、上廁所、洗澡這種生活瑣事。當我們擁有這種「腦子想做什麼,便能指揮身體去做什麼」的能力時,通常我們認為那是理所當然,或許也從不認為擁有這種能力是珍貴的,尤其當我們還年輕力壯時。不曾去想過,當有一天我失去這些能力時,會是什麼樣的光景?我很久以前也是這樣。

直到我感覺到父母逐漸老去,我開始注意到公園裡或路邊那些被外籍看護推著輪椅帶出來曬太陽的老人身影。總會看到一群外籍看護聚在輪椅周圍以母語開心地交談,而老人們排成一排或半圓。老人們彼此間不會交談,他們只是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或者閉著眼睛,然後,持續地呼吸著。也會看到外籍看護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在路上行走,老人們插著鼻管,身體虛弱地傾斜在輪椅上,脖子似乎沒有支撐的力氣,任由頭垂在胸前隨著路面的狀況搖晃。我從未看過那些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聚在一起開朗地聊天。生命的鮮活與死寂,在外籍看護的聊天聲與老人的沉默之間形成了讓人不忍卒睹的、強烈的對比。

我總是忍不住地揣想,這些老人們每日每日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每天他們在醒來與睡去之間,做些什麼?或者,能做什麼?他們跟家人同住嗎?家人每天回到家後,與他們互動嗎?關心他們嗎?他們會期待每個與家人相聚的時刻嗎?或者,對他們來說,這些早就不重要了,生命早已停滯,剩下的,不過是困在肉體牢籠裡的靈魂?

生命是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甚至在人生所處不同的年紀與環境都會不同的想法。但是對我來說,那絕不只是只有呼吸而已。當我看著這些景象時,總會掀起心裡莫大的恐慌,我會讓爸媽以後也變成這樣嗎?我將會以這樣的方式慢慢地老死嗎?

那樣的禁錮,在這次住院時,我只是淺嚐。在大部分的時間裡,我還是可以支配著我的身體,但是很多時間,我看著窗外的世界,不斷地重複地再心裡喊著「我想出去!」「我想回到我原來的生活裡。」而那不過是短短十幾天的時間。那些輪椅上的老人呢?他們連身體的自主能力都沒有,吃飯、喝水、甚至像上廁所、清潔身體這樣私密的事情,都得假身邊身體可以自由活動的人之手,那是何等的折磨。這段監禁期,許多生命裡的記憶洶湧而來。

爸爸是阿嬤的小兒子,因為是在幾胎女兒之後才又得到的兒子,所以對爸爸特別寵愛,連兩位比爸爸年幼的姑媽都忌妒,所以阿嬤一直都跟爸爸一起住。也因此,我們家兄妹從小就是阿嬤帶大、寵愛大的。直到我要上國中那年暑假,阿嬤摔了一跤。躺上病床上之後,已經七十多歲,身體原本還很硬朗、可以到處趴趴走的阿嬤,身體機能快速地衰退,短短幾天內便無法再下床行走。

那時因為我要上國中了,必須把從小留到大的長髮剪掉,那一頭長髮是從小就留著,每天早上由阿嬤幫我梳成兩條麻花辮。我只喜歡阿嬤幫我梳髮,偶而因為阿嬤到姑媽家小住時,才由媽媽幫我梳理,但我總是挑剔,所以常惹得媽媽生氣。

剪完頭髮隔天,我到醫院看阿嬤時,阿嬤摸著我的短髮說:「剪掉了啊,這樣也好,以後就不用再綁辮子了。」「媽媽有把頭髮留下來喔!」我還記得阿嬤當時不捨的眼神。當時,我深信阿嬤的身體那麼健康,一定會很快就復原,但是,再也沒有。

在那一年的時間裡,因為平日裡,爸爸媽媽要上班,我們小孩要上學,所以必須把阿嬤送到伯父家,由伯母照顧,但是爸爸每天晚上一定會去探望,周末就會帶著我們兄妹去讓阿嬤看看,寒暑假便接回家裡。阿嬤回到家時,我總是堅持要幫阿嬤餵飯,每一湯匙一定要有飯有菜有肉,然後弄成一口大小送進阿嬤嘴裡,看著阿嬤咀嚼,邊做著下一湯匙的飯。我記得阿嬤臉上的笑容。

只要是有太陽的日子,爸爸會抱阿嬤到院子裡,讓阿嬤坐在大藤椅上曬太陽,我就搬個凳子在旁邊陪著。阿嬤是個愛整潔的人,總是一身乾淨的客家布衫,後腦梳著光潔的單髻。小時候我跟阿嬤睡,早上起床後,幫我梳完辮子,阿嬤便開始纏髻,我喜歡在旁邊看著阿嬤專注的樣子,但是我沒學會,所以我這時只能拿著阿嬤慣用的篦梳幫阿嬤梳理頭髮。

隔年暑假開學前,阿嬤又送到伯父家,幾天的時間,阿嬤走了。清晨,媽媽叫我起床,跟我說阿嬤走了。我換著衣服,腦子除了「阿嬤已經死了」之外,一片空白。趕到伯父家,我看著阿嬤的遺容,一臉平靜祥和,我不懂什麼忌諱,伸手摸著阿嬤的臉,「阿嬤,我來了。」我輕聲地跟阿嬤說。雖然布滿皺紋,阿嬤的皮膚依然是光滑的,我記得那微涼的觸感。再也不用梳辮子了,再也不會了。

爸爸是慢慢衰老的,再最後的時間,因為我們都不在埔里,媽媽年紀大,沒辦法一個人照顧已經無法走動的爸爸,於是送到醫院的安養院。媽媽每天早上去醫院陪爸爸,爸爸吃完午飯後回家。我則是在周末的時候回家。爸爸愛吃甜食,每次回家,我總會帶多種甜食回去,因為爸爸說台中的甜點比較好吃。我會推著爸爸到樓頂的日光室曬太陽,然後幫爸爸把甜點包裝拆開來,看著爸爸滿足地吃著。爸爸低聲地說:「記得以後也要幫媽媽準備。」「嗯!」我點著頭,責怪自己的粗心,感謝爸爸對媽媽的體貼細心。

有次剛好遇上爸爸要洗澡的時間,我看了一下洗澡的設備,那瞬間,我完全不敢想像在那裡面「被洗澡」的人,在身體上跟心理上要承受的心境。在安養院裡,醫護人員要照顧的人數那麼多,絕不可能像家人照顧的那麼細緻。大部分的病人都是在電視機前呆望著。我總是鼓勵著爸爸,同時希望可以儘快找到合適的看護人員,可以讓爸爸回家休養。

每次在午餐後,送爸爸回病房午睡。我會親親爸爸的額頭,跟他說我下星期再回來看你,爸爸躺在床上看著我,我只能狠著心走出病房。我無法忘記爸爸的眼神。

還記得那天天氣很好,我跟媽媽說我要推爸爸到外面曬太陽,於是我跟爸爸單獨到醫院外的大樹下。爸爸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突然我聽到爸爸的哭聲,抬頭看見爸爸臉上的淚水。

「淑琦,讓我回家好不好?」我低下頭,咬著牙,然後抬頭跟爸爸說:「媽媽一個人沒辦法照顧你,我們又都不在家,等找到看護好不好?」爸爸流著淚,不再說話,從此也沒再重提起。爸爸當初對待老去的阿嬤在我心裡樹立起的孝順典範,除了讓我愧疚,卻沒讓我即時回頭,我該死的自私啊!

終於在三月底,一位原來在安養院的護士要離職,因為跟爸媽在這段時間已經熟識,覺得是個適當的人選,於是請她白天來家裡看護,爸爸終於在清明節的前兩天出院回家。清明節那天,儘管爸爸身體虛弱,仍堅持著要去看阿公阿嬤。因為沒辦法把輪椅推進寺裡,所以爸爸沒辦法到阿公阿嬤跟前,那天,爸爸只是默默地望著阿公阿嬤塔位的方向。我知道爸爸想念阿公阿嬤,心裡默默期望看護人員來了,幫爸爸復健之後,爸爸可以再度行走。

掃完墓回到家,午飯之後,我跟哥哥一家也各自要離開。我握著爸爸的雙手,跟他說:「明天開始看護就會來家裡了,你要好好做復健喔!」爸爸盯著我的臉,然後說:「你怎麼不常常回來?」我抱著爸爸,說不出心裡的抱歉。我記得爸爸手裡的溫度。

後來媽媽告訴我,當天晚上,爸爸的食慾很好,把餵的飯都吃完了。餵飯的中間,還不時以額頭抵著媽媽的額頭笑,媽媽很開心,想著終於回家,心情好就會慢慢康復了。隔天早上,媽媽到三樓上完香後,下到一樓見爸爸還沒有醒,所以先去準備早餐,直到叫爸爸起床時,才知道爸爸已經走了。媽媽打電話來時,甚至說不出爸爸已經過世的字眼,媽媽只是哭著說:「你爸爸不會講話了。」

媽媽,對不起,你深愛爸爸,而我卻讓你獨自面對這最大的傷痛,對不起。

回到家的第三天清晨,爸爸走了,在他跟媽媽一輩子辛苦打造、建立起的家裡,最愛的女人身邊。看過生養他的爸媽,看到他疼愛的兒孫聚在他眼前,或許這些就是他最後的心願,心願了了,所以放下了。

守靈的期間,種種巧合讓我感覺到爸爸還在,應該是牽掛、捨不得媽媽吧!?

之後,雖然還是待在臺中,但是只要媽媽想出國玩,一定放下所有事情陪著。媽媽其實是外向型的人,爸爸身體開始衰弱之後,媽媽就再也沒參加過任何活動,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在出國這樣長時間在外的機會照應。因為媽媽不想離開住了一輩子、熟悉的小鎮,所以其他的時間,除了我或哥哥回家時之外,依然孤單地在埔里獨自生活。在媽媽過世後,我比以前更頻繁地回家了,在那棟大房子裡,我開始真正體會到在爸爸走後,媽媽的日子該有多麼寂寞啊!我總是不自覺地出聲喊著:「爸!」「媽!」空蕩蕩的房子,沒有回應,我揪著心,把那一點一滴的、爸媽曾經的寂寞,收進我的身體裡。

媽媽是突然倒下的,當媽媽在手術當中,醫生從手術房出來告訴我跟哥哥媽媽日後會面對的狀況時,我就已經下決心,要辭掉工作回埔里照顧媽媽所有的日後生活,我無法忍受曾發生在爸爸的狀況再次發生在媽媽身上,這是我僅存的救贖機會,但是老天並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或許媽媽意識到日後的生活狀況對她來說將會是一段長遠折騰,她再也無法像個正常人一般地生活,所以在加護病房14天之後,媽媽離開了。

再一剛開始,我一直在媽媽耳邊告訴她,我會回家照顧她、陪著她康復,然後我們還要去很多地方玩,像是她一直嚮往的日本自助旅行,還希望她可以看到我找到歸宿。而我一直覺得,其實媽媽在知道她的身體狀況再也無法復原時,就已經離開,只是身體為了讓我接受這件事情,所以多撐了好幾天。直到我開始告訴她要她放心,我會好好過日子,感謝她這輩子為我們辛苦的付出,她可以放心地去到爸爸身邊後,媽媽微笑著,然後讓所有的機能逐漸失去功能。我吻著媽媽的額頭,深深地呼吸,將媽媽最後的味道刻在我的靈魂裡。

我看著生命裡最重要的阿嬤、爸爸、媽媽在生命裡最後的時間,或長或短地困在再也無法支使的身體內,直到了卻了心願才放下。但是,我卻在這與媽媽相同日數的住院期間裡才真正了解那樣的痛苦的千萬分之一。我在那數個難熬的夜裡,蜷著身體躺在病床上低聲喊著「阿嬤!」「爸爸!」「媽媽!」心裡告訴他們,我懂了。

最近在埔里加裡整理舊相片,翻到一本二十多年前的春節全家到九族文化村玩時拍的相冊,那時小姪子剛學會走路,那段時間他開始不愛讓人抱,我還記得那天人很多,小姪子小跑步地走在前方,我在後面追著,看到他突然一個不小心仆街了,我趕緊上前把他扶起來,他沒哭,我幫他拍拍褲子膝蓋上的灰塵。

「姑姑抱!」我伸手,小腦袋搖了搖,繼續往前奔去,一路上又是跌跌撞撞,就是不讓人抱。回到家幫他換衣時,才看到小膝蓋上的白嫩皮膚都擦破皮了,但是他一路都沒哭過。

一個剛會走路,初初體驗不再因為大人抱不抱就動不了的新奇經驗的小小孩,為了怕失去這個自由,連哭著撒嬌的絕對權利都願意放棄,我第一次知道意識結合身體的自由不是只有大人有,在這樣剛學會走路的小傢伙身上就可以看到。

那時穿著一雙短筒皮鞋,那是他第一雙走路鞋,後來大嫂還將著雙鞋供在他們家裡的櫃子上,不知道現在是否還留著?

我逐漸體會了那些久病厭世、尋求安樂死的人的心境了,沒有什麼比靈魂被禁錮在無法支配的身體裡更痛苦的事。媽媽很久以前就跟哥哥說了,如果發生什麼事情,放棄急救,不要讓她承受多餘的痛苦、有尊嚴地走。媽媽是豁達的,也在生前卸下了我跟哥哥心中的擔子。

生與死,都是瞬間,最難捱的,是那生到死之間的距離。而那段距離間的難捱程度,往往決定權不在當事人手上,而是在至親手裡,那是最困難的決定。

好友目前處在人生的休假階段,以前總是沒日沒夜,各處東奔西走,現在則是在家陪伴老媽媽,每天過著操持家務、打理家人柴米油鹽的日子。她笑說著與媽媽的互動的細節。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我們從年輕時因為工作認識,看著彼此成長,互有羨慕。而現在,她擁有我最羨慕的時光。

我不知道在爸爸媽媽生命最後的時間裡,如果我可以放下一切好好地在他們身邊陪伴、照顧,他們的生命會不會因此得以延長一些歲月?但是我至少可以確定,他們至少會活得安心、快樂、有品質許多,他們不會在人生的最後,因為「為了兒女著想」而孤寂地數著日子。

是不是我們能多回想當我們小時候,父母是如何扶持我們、餵養我們、照顧我們,為我們犧牲過多少機會跟生活品質,在父母逐漸老去時,是不是就可以回報以等值等量的耐性與照護?那麼,我們就可以不再看到公園裡那些孤寂的身影?如果他們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不曾缺席,我們何以可以讓他們孤寂地老去?我們儘可以飛得又高又遠,但是,在父母的遲暮之年,是不是能回到他們身邊,以他們曾經付與我們的愛與耐心,用我們的手代替他們的手、以我們的雙腳代替他們的雙腳?而不是在他們百年之後,用無數的對不起來回覆他們曾有過、卻從未說出口的期望。

書寫是一個療癒的過程,但是沒有徹底清潔傷口,它永遠不會有癒合的一天。所以我不惜再次撕裂這個傷口,展示這個我此生犯下最大的錯誤,這是一個任何言語都無法撫慰的過程,唯有回想生命中爸媽曾給我的每一點一滴的愛,才能讓傷口癒合。

你知道即使帶著這個終將成為疤痕的傷口,我還是會讓自己開心、快樂的活著,那是我父母這一生最大的願望,我不會違背,但也不會忘記這些痛苦。不會忘記或許是為了提醒能看到這些文字的朋友:你認為最大的犧牲,或許正是你生命裡最大的救贖。

人生裡有一些選擇是容不得後悔的,千萬千萬不要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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