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很誇張耶，在這裡蓋了這樣的房子。」我帶點揶揄的口吻誇獎。
「那你認為該在這裡蓋一棟什麼樣的房子？」大羅的回覆是讓我意外的嚴肅態度。
我想了一會兒，無法回答，或者是說，無法反駁。在幾分鐘前，我才在百公尺外的一個視角拍下這整棟房子的畫面，我回想著這建築與山景的融合，然後試著置換上不同的建築形式，我的能力有限，再也想不出有什麼比這棟房子更適合這片山景的建築。
這是我第二次走到這棟建築的跟前，其實並不是刻意，只是因為來拍櫻花，突然想順便看看老同事。而想見的對象，也不是大羅，我的前老闆。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在香格里拉空中花園工作過幾個月的時間，那是大羅的第一家民宿，也是清境農場周邊的第一家民宿。那時，音樂城堡正在興建中。後來我離開了清境，音樂城堡當時尚未落成。但是我潛意識裡並不喜歡它，清境的開發已經過度了，我不認為該再興建任何建築去破壞這個環境。在那之後，我不曾再去過清境。當然，之後的老英格蘭也不會是我關注的對象。而這次的造訪，完全是個意外，只因為櫻花。
年初一一早，原打算到霧社拍霧社櫻，然後到萬大發電廠的員工宿舍拍八重櫻。看過了時間表，有一班7:30的車到廬山。結果7:30往廬山的車還沒出現，就來了一班往松崗的車。我心想，反正都到霧社，也沒差，於是就上了車。在車上，突然念頭一轉，既然時間還算充裕，何不上清境轉一圈？車到霧社時，我決定不下車，就直奔松崗，車程的終點。之所以會搭到終點，是因為我想以車代步看完全程後再走下山。那時，心裡只想著拍櫻花，只在車行經過這棟建築時，突然想起的以前在香格里拉空中花園的同事。沒想到沿路看到清境的花況比霧社好。
當我從那魯灣下來，邊走邊拍地走完三公里的路程，即將到達國民賓館時，望著往空中花園的岔路時，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走上了岔路。在空中花園跟老同事打過招呼，在曾經工作了幾個月的環境裡繞了一圈，心想，既然來了，就應該到音樂城堡去看看另一位當初很照顧我的大姊姊。
往國民賓館的小路上，路旁有一個小土地公廟，以前在這兒工作時，都會來這裡拜拜。年初一，當然有人，心想會是認識的人嗎？就看到了伊伊，我的前老闆娘，還有小羅。沒過去打招呼，一種莫名的迴避，畢竟當年我也算是個逃兵。
去程時搭車，不覺得遠，從國民賓館往下走，才發現有好一段路。在建築外先拍了外觀，然後走到大門，問了才知道，這裡是老英格蘭莊園，音樂城堡還要在往下走的另一條岔路裡。我糊里糊塗地搞．錯．了！正準備要離開，看見迎面走來的人，穿得像個工頭，有些眼熟，在近一些時，我確定了。
「你怎麼變得這麼老！」我站在走道中間對著來人忍不住說出第一句話。他看著我，一臉疑惑。我笑著報出自己的名字，他笑了。是大羅。完全意料之外的偶遇。
那天天氣不好，天空一整個陰沉，但是大門口的一株櫻花花瓣飽滿、粉色很美，閒聊之後，拍了照。因為還要趕到霧社轉搭公車到萬大發電廠。於是放棄了音樂城堡，直接回霧社轉往萬大。
初四，天氣預報是雨天，但起床之後看看天色，竟然是藍天，決定上山試試運氣，反正假若天候不佳，就原車遣返，不過是三個小時的來回車程。主要原因還是記掛著那株門口的櫻花。沒想到上了山竟然是個有雲的大晴天。
到了老英格蘭大門口，就遇見大羅。
「我來拍這棵櫻花。」
「進來裡面拍吧！」
「可以嗎？」
大羅開了門讓我進去。
「你自己隨便逛。」
我當然不會客氣。
「可以上樓去看看，應該會有你喜歡的東西。如果遇到工作人員問，就說是大羅讓你進來的。」
「你先自己看看，待會兒我在帶你看其他地方。」
老英格蘭不像其他民宿可以任意入內參觀，除了部分區域開放以外，都只限定住客才能進出，這是對花錢住宿的客人隱私與權利的尊重。於是我開始默默地潛行在這個複雜的空間裡。之所以說複雜，是因為我算是一個方向感很好的人，但是在裡面走著走著，竟然會有種：「我現在到底在哪裡？」的疑惑。
回到大廳後，大羅帶著我往鐘樓的方向，往上走直到頂樓，那是雪茄室，從落地門可以看到另一棟的屋頂。推開門，走出窄窄的木道，在這建築的高點上，可以俯瞰底下壯闊的山景。然後在往上，就到了鐘塔頂端，對於有些懼高的我，站在這裡，有一種暈眩感。但是，景色絕佳。
在這整個過程中，我並沒有去細看周邊的擺設，我只去感覺那股空間裡的氛圍。尤其是前半段我獨自一人潛行，沒有人打擾時。我站在那一個一個房間裡，看著光線斜斜地落入房間，在傢俱上、地板上形成的明與暗。在庭院裡看著葉子落盡的樹影映照在雕像上、牆上、藤椅上。我沒去看那些細緻的裝潢、雕像的材質。我喜歡簡單，繁複的東西向來不是我的心頭好，但是在這個空間裡，我沒有任何的不適感。很奇怪！
最後到了有著那著名音響的音樂沙龍，我跟大羅提到初二那天路過的一家位於埔里近郊、收費高昂、名列臺灣十大必住的民宿。
「你在那裡也拍了不少相片吧？」
「你知道，雖然數位相機的記憶體不需要花成本，但是有些地方連按快門的價值都沒有。」我對那家民宿下了這樣的評論。
我從沒真正去了解過大羅創造音樂城堡的原因，我當時只知道，他每天早出晚歸的往來在工地與空中花園之間，遠赴歐洲採購家具。那天，我有沒多問，只是聽著大羅講述著關於建築的想法。
「有人說我這是歐式建築，其實並不是。」
「所謂的歐式、美式、日式，只是把一些元素放進來。」
「建築方式往往是因為時間、環境、天候、地點而產生，必須充分地了解這些來龍去脈，這些型式的演進，才會知道這些建築型式的精髓與精神，否則就只是模仿。我不模仿，我是了解之後才開始設計，這不是歐式建築，它就是棟歐洲建築。」
「曾經，做好的窗框，很美，但是因為不符合原來精神，全部打掉重做。」
「很多人問我到底花了多少錢？我從沒給過答案。」
我對建築並不了解，但我確實知道很多人對於所謂的「歐式」，有著許多類似暴發戶的驚人搭配之舉，令人侷促不安。但是在這華麗的音樂沙龍裡，華美精緻的家具、水晶吊燈、壁飾、仔細鑲嵌的天花板，卻有一股令人安心的氣息。下午的陽光很溫暖，照射在臨窗的家具上，我必須背對著光才能專心聽大羅講話。
我漸漸了解，在多年前，這個人到清境用自己的雙手蓋起空中花園的初衷，不是為了蓋一間拿來賺錢的民宿，而是要蓋一棟與這片山水相應合的、有內涵的房子。但因為空中花園的名聲雀起，引來許多人爭相模仿，趁勢投機。如今的清境充斥著各式各樣標榜著不同型式的建築，而這個人依然秉持著初衷，不論環境如何變化，依然要蓋起一棟配得起這片山景的建築。到底花了多少錢？不回答倒不是因為談錢就俗氣了，而是，除了有形的錢財，這麼多年來背後的努力與堅持，豈又是能由數字來量化？
談話結束在大羅的兩個兒子來找他。當年我在空中花園時，兩個小男孩連爬階梯都還得手腳並用，現在已應分別是高中與國中生。我原預期會看到兩個貴公子，卻沒想到是兩個樸素的男孩，臉上還看得出幼時印象中的影子。
「他們寒假在這裡打工當洗碗工。」大男孩一坐下就握著父親的手，看得出父子間的親暱。
「接下來我要陪孩子了。」
「啊！這幾天就要開學了。」
「你自己再慢慢看，我先離開了。」
道完再見後，我留在沙龍裡，心裡湧起許多難以道出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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